Beenscha

我那如鲠在喉的铁做的月亮

【leweus】无主之地 8.2

把便条交给凯尔中校,从指挥所出来,布兰特碰到了沃尔夫。

他拽住这位算不上好友但至少是个熟人的步兵少尉,气若游丝地说:“你必须请我吃顿饭,因为我马上就要饿死了。”

于是沃尔夫带着他去了附近的一家波兰餐馆,为他点了一份烤猪排和红菜汤,另外给自己要了一份蘑菇馅的饺子。

布雷斯劳住着很多波兰人,在斯拉夫人的语言里,他们把这座城市叫做“弗罗茨瓦夫”。弗罗茨瓦夫最先在奥得河北岸的座堂岛上建立起来,高大壮丽的圣母主教座堂俯瞰着静静流淌的奥得河,围绕着那个街区,信奉天主教的波兰人居住在一起。后来从西边来的日耳曼移民在奥得河南岸开辟了新的城区,他们修筑整齐的房屋、宽敞的街道、气派的市政所,他们把这里取名为“布雷斯劳”。如今这座城市中大多数人都在说德语,那些原本住在北岸的波兰人也会学几句日耳曼人的语言,来奥得河以南的主城区经营一些生意。

这家餐馆就是其中一个,帮厨的姑娘甚至叫出了沃尔夫的名字,热情地问他要不要再加一份馅饼。

“谢谢,但这次不要了,阿梅莉娅。”

布兰特挑起眉,问:“你常来?”

“对,团里很多人都喜欢这家餐馆,尤利安——”沃尔夫和布兰特争抢着他盘子里最后一个饺子,“魏格尔带我来过,他经常买这里的馅饼。”

他用餐叉截走了饺子的绝大部分扔进嘴里,只留布兰特勺子里的一小块饺子皮,沃尔夫得意地笑了,冲对方眨眨眼。

布兰特翻了个白眼,扔下勺子,靠在椅背上打量着这家波兰餐馆,刚刚他饿得眼冒金星,没顾得上仔细看看这里。

木制的餐桌排布得没什么规律,因为有些年份了,桌面遍布斑驳的划痕。墙面粉刷着白垩,屋顶吊得很高,木制的悬梁上雕刻着两个小天使。酒柜上摆着一大束新鲜的鸢尾花,掩映着墙上一副略微褪色的圣母像,餐馆老板正就着窗边的光线核对账本,一道窄门,往里是忙碌的厨房。

沃尔夫用揶揄的表情问道:“你真的没吃饱?”

“感谢上帝,以及您,慷慨的马里乌斯·沃尔夫先生,是的,看在两百磅体重的份儿上,我吃饱了。”

沃尔夫哈哈大笑,起身拍了拍布兰特的肩,到前台结账去了。

他们走到大街上,沃尔夫对布兰特挥手作别。

布兰特疑惑地问:“你去哪儿?不回营地?”

沃尔夫顿了顿,问他:“有没有兴趣陪我去买一束花?如果你有空的话。”


他们骑马过了奥得河大桥,来到座堂岛上,经过大教堂旁边的水果市场,在一片梧桐树的树荫下找到了玛丽安夫人的花店。

布兰特对浓重的花香敬而远之,只留在门外等他。

戴着橙色便帽的老妇人对沃尔夫亲切问候道:“马里乌斯!看见您健康、平安,我真高兴!”

沃尔夫也露出一个儿子看见母亲时会露出的那种拘谨而又快乐的笑容:“谢谢您,夫人,我也很高兴见到您。”

“希望你们一切顺利,我好久没见到马尔科那孩子了,他还好吗?”

“罗伊斯少校在布拉格受了伤,但已经痊愈了,您不用担心。”

“喔!马尔科现在已经当上少校啦?他是个好样的,”玛丽安夫人笑呵呵地说,“我还记得他一团孩子气的模样呢,一眨眼都过去好多年啦。”

她挑拣着金黄色的小向日葵,问道:“您要几朵花呀?”

沃尔夫答道:“十八朵,麻烦您包起来。”

玛丽安夫人垂眼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哀叹道:“可怜的人!”

“告诉他们,我会在晚祷时替他们祈求上帝的宽恕,马里乌斯,替我去看看他们,”她长长叹了口气,“可怜的人!”

沃尔夫从她手里接过花,点点头:“我会的。”



罗伊斯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手指正在和骑兵礼服那梳齿一样密集的纽扣打架。这套礼服装饰着一百七十多颗纽扣,据说是匈牙利人把他们的审美风潮带到了柏林的结果,那些马背上的骠骑兵声称这是严谨的纪律在装束上的体现,但罗伊斯认为这是可耻的诡辩,华丽有余、实用不足。

他讥讽道:“一位匈牙利将军在夜间遭遇敌袭,敌人把他从帐篷里揪出来要他投降,他可以说,请容我穿戴整齐,以绅士的风度向您致敬,先生,至少等我扣完这剩下的七十粒扣子。”

威廉起身拍开他的手,把弟弟从纽扣的灾难中拯救出来。

马尔科和黑色的骠骑兵礼服十分相称,只是看上去有些过于苍白,但对于葬礼来说恰恰是最合适的。岁月在马尔科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的弟弟褪去一身锐利,只露出坚定、可靠、忠诚的那部分,他曾经放肆、高傲、咄咄逼人,那是威廉最不喜欢,但也最怀念的那个马尔科。

“你曾经有三次机会加入骠骑兵团,成为国王的近卫军,然后每天都穿这一身衣服。”

“那可真是地狱。”

威廉不顾他的抱怨,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次,普鲁士退出战争的那年,宫里传出消息,国王要组建一支精锐骠骑兵团,我写信告诉你了,你说你在布雷斯劳很忙,没空回柏林——拙劣的谎言。

“第二次,骠骑兵团开始招募人手,但是你病了,那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我不怪你。

“第三次,骠骑兵团改为柏林近卫军,招募有作战经验的军官,那时你刚从布拉格回来,我和父亲都劝你回柏林,但是你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自己在柏林还有个家,虽然父亲已经放弃了,但是,马尔科,我愿意动用一切手段,哪怕是向你们军团施压,我最后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离开布雷斯劳?”

那是家,他不会忘,那是他灵魂时常回顾的来处、是最柔软的处所,然而,他又想起某种透明的、冰冷的东西,他的心脏也随之坚硬起来。

马尔科摇摇头。

威廉没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父亲在你从柏林军校毕业那年,和校长柯尼希斯先生吃过一顿饭,他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对吧?”

“没有。”

威廉扣完最后一颗纽扣,伸出手搭在马尔科的肩膀上:“柯尼希斯先生告诉他,他的儿子拥有出色的军事天赋,将来能成为普鲁士最年轻的将军。”

他感觉到手掌下的马尔科绷直的背瞬间卸掉了力气。这是真诚的赞许,但无疑也是沉重的期望,并且他背负的期望远不止这么多。

马尔科别过脸,耸耸肩:“但国王也说过我不适合参军。”

*

那年他十三岁。

威廉那时十七岁,一直和宫里同名同岁的王子玩得很好,他们常常一起听施维林将军讲课,有时,威廉也会带上他的弟弟。

这一天霍亨佐伦家族的几位王子正在为老师提出的问题争论个不停,马尔科睁大眼睛望着他们。

老国王挺着胖胖的啤酒肚来这里瞧瞧他的儿子们,他脾气暴躁,男孩们见到他都有些发怵,而马尔科正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摇晃着小腿。

“那是谁家的小子?”

威廉回答道:“这是我的弟弟马尔科,陛下。”

马尔科从凳子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国王看着瘦弱的男孩,叹了口气:“唉,真是个瘦小子,你多大了?”

马尔科回答道:“十三岁,陛下,明年我就能进柏林的军官学校了。”

“嗳,这样的身板,不好好养养,没进军校的大门就会吓住,”国王拍了拍男孩单薄的后背,“学学算术、玩玩鸟枪,小子,你就不适合上战场。”

马尔科绷着小脸,一言不发。

施维林走过来,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说:“陛下,除了强壮的士兵,您的军队也需要聪明的脑瓜,一个瘦弱的孩子没有贪恋母亲的怀抱,而是向往进入军队为您服务,这是一种可贵的勇气。”

国王哼了一声,嘀咕道:“比我那个不省心的弗里茨强。”

他又问:“你喜欢法语和音乐吗?”

马尔科点点头。

国王激动起来,喘着粗气,他不再年轻,肥胖的身材让他的双腿不堪重负,只得在椅子上瘫坐下来,拿手杖敲打着地板:“小子,这可不行!我的军官该成为真正的男子汉!那些……说酸话和贪图享乐的人,对国家、土地和军队嗤之以鼻的人,只会污染我的军队!小子,你可以学几句法国人的语言,可以偶尔像个公子哥那样去剧院转转,但是绝不能一门心思扑在上面,听到了吗?”

男孩疑惑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喜怒无常的君主,既不点头,也不反驳。

施维林为他辩解道:“也许这孩子能成为您麾下最英勇的军官,同时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也能欣赏美妙的音乐,陛下,那些东西并不会对一位忠诚者的品质造成任何损害。”

国王打量了他一眼,扶着侍从的胳膊,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说:“那就走着瞧吧!”

*

“难道我的弟弟做得还不够好吗?”威廉替马尔科整理好前襟的褶皱,“可惜老国王没能看到,但施维林元帅会为他看中的男孩感到骄傲的。”

他给了马尔科一个结实的拥抱:“去吧。”


布雷斯劳的市政广场前,威廉亲王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在他身后,佩戴勋章的将军们缓步跟随。

瓦茨克将军也在其中,他今年已经60岁,曾经在柏林政界拥有不俗的名誉,1740年,他率领威斯特法伦团进入西里西亚,和布雷斯劳的地方长官颇有私交。随后的十几年中,这支来自德意志西部的军团在奥得河畔扎下它的根系,成为这座城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士兵们张开绣着施维林家徽的黑色旗帜,来代替元帅的遗体。在柏林的葬礼结束之后,元帅的遗体已经被送回波罗的海岸边的封地,安葬在他的家人身边。

这位73岁的老人为普鲁士献出了他的一生。施维林早年加入荷兰军队,在梅克伦堡-什未林亲王手下升至少将。1719年他加入了普鲁士,成为普鲁士的军队统领,在腓特烈·威廉一世时期,进入宫廷教导王储。之后他成为腓特烈二世最倚重的军事顾问,腓特烈也赐予自己的老师元帅军衔以示尊敬。施维林元帅常年陪同年轻的国王,为他出谋划策,也指挥了一场又一场战役,将胜利和希望带给野心勃勃的普鲁士。但是在艰难的布拉格战役中,步兵深陷泥沼军心大乱,为了稳定局势,施维林老元帅亲自举起一杆倒下的大旗,带领队伍冲锋,但不幸的是,一颗炮弹击中了他,夺走了他的生命。

抬旗的士兵后面,是送葬的骑兵和步兵仪仗,各个军团代表举着他们的军旗,缓缓前进。

路边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纷纷跑过来围观,有些人兴奋地伸长了脖子,有些人悲伤地掩面哭泣,还有些人麻木地望着他们。这些人中,有的也在战争中失去了他们的儿子、兄弟或父亲,他们并不认识葬礼的死者,只知道这位贵族老爷和他们的亲人一样,死在火炮和刺刀之下。

送葬的队伍停在广场上,静默了一刻钟。

随后,威廉亲王拔出佩剑,军鼓的鼓槌骤然落下,远处的草地上礼炮齐鸣。

罗伊斯骑在马上,再次举起威斯特法伦的黄黑军旗。这面旗帜被修补过无数次,但黑鹰的绣线依旧整齐严密。

一阵风鼓起旗帜,图腾在风中蜷缩又舒展开,几乎要把举旗的人包裹起来。



布兰特骑马跟着沃尔夫一路往东。

在座堂岛最东边的地方有一处墓地,栽种整齐的针叶植物掩映着绵延的墓碑,站在墓园的高处,可以望见不远处缓缓流过的奥得河。

沃尔夫抱着一大束向日葵,穿过十字架的森林。一株矮小的云杉树旁,两个男人正在交谈,布兰特认出来,其中一个是魏格尔,另一个身材瘦小一些,双手拄着一副拐杖。

沃尔夫惊讶地问:“好久不见,拉斐尔,你的伤怎么样了?”

被叫到的男人露齿一笑:“还不赖,喏,至少我这条腿还没废掉。”

说完,他抬起拐杖在原地走了两步,看样子恢复得还可以。

他对布兰特撇撇嘴,问:“新面孔?”

“尤利安·布兰特,他现在是罗伊斯少校的副官。”沃尔夫接着介绍道,“这位是第四步兵连的拉斐尔·格雷罗中尉。”

格雷罗回头望了一眼魏格尔,后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

布兰特皱起眉:“但是我们并没有第四步兵连。”

沃尔夫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我们曾经还有第五步兵连,但是——”格雷罗指了指自己的腿,对他解释道,“我们在去年秋天的战役中折损了很多人,也许我们会在这段时间招募到足够多的新人,也许我会去第三步兵连接手马塞尔,上帝,愿他安息,哦对了,卢卡什他还好吗?”

“皮什切克上尉眼睛的伤还没好,”沃尔夫回答道,“但是据说他已经可以出门沿着河边的大路散步了。”

格雷罗拍了拍身边的一块墓碑,叹息道:“你们记得吗?那家伙之前是怎么对凯尔说的?‘必须在这里为我留一块睡觉的地方’,当时马塞尔还生气了……上帝啊,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那是一块空白的墓碑,不代表任何人,也代表着所有人。

沃尔夫抽出一支向日葵放在墓碑前,他们默默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布兰特抬起头,有人来得比他们早,很多墓碑前已经摆放好了鲜花。

那些向日葵连成一条金色的河流。在此安葬着十七年间,威斯特法伦团每一个无名的年轻生命,他们或来自无亲无故的贫苦乡野,或来自远隔重洋的异国他乡,他们的灵魂去到上帝面前时,孑然一身,却也勇气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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