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enscha

我那如鲠在喉的铁做的月亮

【豆腐丝】无主之地 9.2

莱万多夫斯基一家的餐桌一直保留了罗伯特小时候的样子,这是说,他们永远分坐在餐桌两侧,而把一端属于男主人的座位留给了克日什托夫,尽管他已经离开他们十二年之久。

莱万带着罗伊斯坐在主座的右手边,妈妈和米莱娜坐在他们对面。他们通常不在餐桌上交谈,罗伯特性格内向,而母女俩则习惯在做针线活的时候说话,他们最亲近的场合,是睡前的晚祷,一家人围坐在烛台前,通过上帝确定彼此的在场和关联。

也许是因为克日什托夫过早地离开了他们,罗伯特和米莱娜都不太习惯表达依赖,这个家的孩子首先要学会的是帮母亲分担生活的重担。

但罗伊斯不一样,他是个十足的甜心,能够坦然地接受照顾、安慰和夸奖,同时对一切表达赞赏和感激:“太棒了伊沃娜妈妈,真希望我在今后的十年里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美味的馅饼!”

莱万老老实实地替他翻译了这句话,伊沃娜露出亲热的微笑,这个小混蛋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他妈妈的喜爱。

伊沃娜理所当然地问起了罗伊斯的家人,问他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有一个哥哥,比我大四岁,威廉是个自大的家伙,他下棋从来都不让着我。”罗伊斯不满地撇撇嘴,“我的父亲,生在柏林长在柏林,他是个无趣的人,但是痴迷于搜集各种鸟类的标本,感谢上帝,我再也不用帮他整理那些羽毛了。”

“标本?”

“就是知更鸟啦蓝山雀啦这些,人们管这些叫博物学。”

莱万不知道该怎么用波兰语解释“博物学”,听起来是一个拉丁语单词,他对妈妈和米莱娜说,就像收集草药的药剂师。

莱万多夫斯基一家最尊敬的人是神父,其次是医生,药剂师也是非常接近的职业了,这让她们肃然起敬。

“妈妈在格拉德巴赫长大,嫁到柏林之后一直没机会再回到家乡,后来我在军校认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也是格拉德巴赫人,老天,您不知道,他们说的德语听起来像是埃及人,妈妈最喜欢和马克一起聊天,而我从来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莱万不知道埃及人是怎么说话的,他也并不好奇,他只是注意到罗伊斯从未对他提起过那个叫“马克”的朋友。

伊沃娜对学校很感兴趣,于是罗伊斯向他们介绍了他在柏林军校的那些课程,数学、马术、历史、法语,以及五花八门的选修课,比如绘图、舞蹈和拉丁语。

伊沃娜听得很入迷,末了,她对莱万说:“鲍贝克,要是华沙也有这样的地方,那该多好啊。”

莱万知道普鲁士人热衷于普及教育,他认识的大部分普鲁士人都是识字的。柏林军校的课程不像是训练军官,倒像是培养吟游诗人,他们管那些东西叫“知识”,莱万曾经以为只有神职人员需要学拉丁语。他们在波西米亚打仗,当莱万向上帝祈祷的时候,那些柏林人会聊起法兰西的文学家,聊起英格兰的议会,他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了广袤蛮荒的美洲,甚至是那个盛产瓷器的遥远的东方国度。

然而那些比上帝还要遥远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关心,比如房租和面包。

他对伊沃娜点点头,说:“是的,妈妈,那是好的。”


吃过午饭,莱万仍然有些头痛,伊沃娜要他回房间休息。于是他昏昏沉沉地爬上楼梯,甚至忘了罗伊斯还跟在他后面。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罗伊斯扑哧一声笑了,把他按倒在床铺上。

“你还在做梦吗?快睡吧,噢,可怜的Lewy,他的脑子已经烧糊涂了。”

莱万老老实实躺下,罗伊斯坐到他身边,轻轻哼着一首歌。他觉得很耳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莱万心想,一定是他唱走调了。

罗伊斯一边哼着歌,一边握住他的一只手,双手紧紧包住了他的指关节。

“怎么了?”

“想让你快点好起来呀。”罗伊斯笑着说,眼睛亮亮的,“其实我有四分之一的巨人血统,我要把力量传递给你,你感觉到没有?”

莱万忍不住笑了。

罗伊斯松开手,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胸口:“睡吧,我再待一会儿。”

他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外面雨已经停了,他听不到雨声,阁楼里安安静静,罗伊斯一声不响。

莱万从未接受过家人以外的照料,享受父亲庇护的男孩被永远留在了那个硝烟弥漫的秋天,而多年的雇佣兵生涯让莱万学会如何自己痊愈、如何隐藏伤口,因为狼群不欢迎弱者。但这一个,这个被柏林军校教育出来的普鲁士人,在家人完整的爱中长大的罗伊斯,柔软得好像一只绵羊。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闭着眼睛。既然罗伊斯愿意找到他家里,愿意花时间来陪陪他,那么至少,他也算一个重要的朋友吧,就算没有他远在柏林的家人重要,也比军营里的其他人重要一点,他没听说过罗伊斯特意单独去探望过谁,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没听说,他有吗?

莱万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罗伊斯起身的动静。

他要走了,莱万心想,为什么不下雨了?要是雨下得再大一点就好了。

这时,一道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脸上。罗伊斯靠得很近,近到长长的睫毛扫在他的鼻尖上,近到那柔软的热源有了触觉上的实感,但他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对方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像一只从水面掠过的蜻蜓。

莱万静静地躺在床上,隐约听到楼下妈妈和米莱娜在和客人道别,又听到窗外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他还能听到巷子里流浪狗争抢骨头的叫声,听到风吹过窗户缝的细微响动,但是最终,他注意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这是怎么了?莱万困惑地睁开眼,这是什么?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罗伊斯从他这里偷走了一个吻。


评论(6)

热度(31)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